带我去一个地方
我差点被单车撞个正着。
她回头匆匆看了一眼，就更加用力地踩起踏板。背影扬长而去，有斑驳的光影在她那件破旧的灰绿色格子衬衫上快速跃过。
我愣在原地。
“喂，新来的！”背后有人喊我，那应该是我们班上的几个男生。上周五我转学到这个小镇，没有什么机会熟悉熟悉就放假了。我望着眼前这几个典型的美国男孩，尽量使我的脸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，实则正在脑海中搜刮关于他们的印象。
她与整个小镇格格不入。男孩们耸着通红的鼻头这样告诉我，阳光也同样打在他们真诚灿烂的笑容上。她是犹太人，说不定是逃难来的。几个欢快的声音补充。整天穿着那件救世军商店（一个慈善机构，人们可以把不需要的东西卖掉，以资助有需要的人，却被当地人当作垃圾倾销场。）的衣服，肯定有味道吧。然后他们大笑起来，我看见他们苍白的牙齿，告诉他们我还有事，要先行回家。
“请两个同学来朗读一下课文，有任何人自愿吗？”
第二天的课堂上没有人说话。
我猜到有我的份，于是在女老师叫到我的名字时，我没有一点惊讶。之后，老师点了她。我没有回头，不知道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，却注意到她在声音在我耳边逐渐放大，这才意识到她离开了座位走到了我身边。
“请务必谨慎，
你们这些赞颂希特勒的人，
我知道他很快就会死去，
他的声名将活得更长些。
... ...
是的，那广大而日渐衰败的大陆
传出的痛苦的哀嚎来得太快了，
它们湮没对摧残者的赞歌。
是的，那些赞赏暴行的人，
他们同样拥有悦耳的嗓音。
然而，遗留下来的最美的歌
仍然是会垂死的天鹅之歌：
他毫无畏惧地吟唱着。”
女老师念了好几次她的名字以期打断她，她仍是坚持下去，用带着讽刺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朗读这首德国布莱希特的诗作。但我弄不清为什么。
“尊敬的女士，是你叫我起来朗读的。”
女老师歉意地对我笑笑，最后我知道她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。
空闲的时间，我打算去镇上逛逛。骑车经过一间便利店时，我顺道把车靠在墙上，拐了进去。随即我有些尴尬：因为她正背对着我站在卖糖果的货架前。我想先一步离开，她却慢慢转了过来。似是做了很多心理铺垫，她抬起眼睛，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大，眉毛有些杂乱。
“对…不起，”她小心翼翼斟酌着，不时观察我的反应。“我那天是误会了你，我以为…”
“让大家看看是谁在这里！”
我们同时看过去，一个我认识的男孩将滑板夹在腋下，站在橱窗外边，他挑衅地盯着她。我来不及反应，她已经越过我，走出门口。那个男生也走到门口来，在她经过他身旁时故意做出吸鼻子的动作。
她像是已经习惯了，一刻也不停顿地跳上她的那辆单车，衣摆划出一道线。我没有细想，只跟着直觉冲出便利店，中途撞到了那个男生，在他不可置信的大喊声里追赶她。
我一点也不熟悉这座小镇，甚至不知道怎么跟着她骑到了海边。沙滩上铺了一层木板，她翻身下车，毫不在乎地把单车摔在地上，一头蓬松的短发被风塑造成了另外一个形状。
“你不会想听我讲话的。”她自信地说。
“不，我想听。”她扭头做了个受到惊吓的表情，怀疑又警惕地看着我。“那好吧。”
我听她讲，听她说她被他们嘲笑是同性恋，被他们锁进学校的储物柜里，被他们踢倒在地上，不得不缝了几针。
我又没听她讲，只是看她长长的睫毛，看她时而皱起的眉，看她弯起嘴角仍然纯粹的笑。
“很无聊，是吧？”她的小表情很多，我看了她很久，然后我抱住了她。
短暂的沉默里，我什么感觉也没有。热浪、水声、气味和晕眩的日光，一并消失了。
“是学校把我排挤出去，不是欺凌…”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。“对不起，那天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一伙的。”
我习惯走路上学，尽管我喜欢骑车。
路上，我远远地看见她骑过来。还是那几个男生，从地上捡起石头砸她。她低头，石块砸到她的侧脸和头发上。她忍无可忍，翻了白眼，咬着下唇站起身用力踩着踏板，没有看路，只想要快速骑出他们的攻击范围。
我差点被她的单车撞个正着。
她回头匆匆看了一眼，停下来。
“你没事吧？”
这时有一块石头砸到了我身上，我龇牙笑了下。
“没事。”
她将我拉上了她的单车。
评论(3)